昏黃之時,人們三兩成群從拔林火車站的方向走來,橫越171縣道之後,便進入拔林聚落的蜿蜒巷道。沒多久,便看到不少聚集在賴氏宗祠和拔林慈安宮前廣場的人群。這座倚靠於曾文溪中游河畔的傳統鄉村,應該很久沒有在平時傍晚聚集如此多人了。如同廟宇慶典一般,慈安宮廟埕前,人群從各地不斷聚集而來,使平時入夜寂靜的鄉村喧鬧不少。過往夜間自行前往鄉野田間的廟宇,自己像是流浪而無處棲身的香客,大多是被暈黃,暗沉的紅燈給吸引,那是一種令人畏寒的紅光,夜裡四下無人的廟祠,卻有一種說不出的魅惑。但當天晚上的氛圍完全迴異於上述那種體感記憶,亦甚為強烈。

圖:拔林慈安宮、賴氏宗祠前的「渡拔之夜」看板。

從忙碌準備各項活動的國立台南藝術大學師生、策劃團隊、前來參與的賴氏宗祠的會長、地方民意代表、庄頭代表、各路藝文工作者、社區居民、派出所維安的警察等,慈安宮宛若成為車流、人流和各種物資交會的能量匯聚地,或是和社區之間高強度、相互密集協力而生的藝術現場。伴隨著日落之前的彩虹,入夜前的微雨、以及遠處的雷聲轟隆,瞬息萬變的氣象,成為昏黃(逢魔)之時的開場,為這處即將發生於鄉間野村庄的藝術盛會——「渡拔之夜」揭開序幕。

首先,是一台載有特製木構裝置的發財車,帶引眾人進行村落遶境式的創作、文史導覽。接著是在賴氏宗祠旁,藝術家陳瑋軒的「渡拔燒」點火儀式,在眾人圍觀和見證下完成。隨即進入一系列由南藝大學生準備的餐車、在地食譜轉化而成的美食放送;茶山部落產製的「讚美豬」(烤乳豬)分食與共享宴。若一般舉行於城市中的夜間嘉年華,是一種對「不夜城」的狂歡想像,挾持著瞬息的刺激感及無面孔的「盲眾」橫掃街區的節目景況——並沒有一種對於「夜」的倫理觀照,而是極力將暗晚白晝化。相反的,「渡拔之夜」則較像是循著「夜」原有的時空感知,並沒有非得要看什麼節目的焦慮和結奏;反到敞開一種鄉村夜間獨有的「慢時間」,並在當代普遍加速度下異化的時間結構裡,召喚來自四面八方特地前來的人群。

圖:藝術家陳瑋軒及眾人群圍在賴氏宗祠旁的窯燒現場。

在廟埕前,露天放映的動、靜態影像、戶外展演、攝影裝置等,錯落有致的散佈在拔林聚落及慈安宮附近,包含掛在賴氏宗祠旁的曾文溪流域踏查地圖;掛有「曾文塾」字樣的Podcast計劃;「潛行攝影隊」以民宅圍牆為倚的大型攝影裝置;「DUDUBAIBAI不挑件影展」的現地放映計畫;蘇俊穎的布袋戲團;現地影音行為表演;藍染工作坊展出、呈現等,這些伴隨著地方發生的影像行動以傳統聚落為場址,牽引眾人移行的動勢和目光。同一時間,圍爐窯燒、行為表演、露天影展、布袋戲觀眾、小吃的人龍,逐漸形成一叢叢的臨時群落,知識交流、問答對話、嚴肅討論與感性聊談也在活動之間自然地開始。

原本平日七點多便就寢的地方農家、耆老兒孫,在「蘇俊穎掌中木偶劇團」的布袋戲台前,凝目著劇團結合曾文溪流域紋理、敘事的布袋戲劇,待到深夜九點。或許從在地居民的角度而言,「渡拔之夜」是一場暗而不陰、黑而不冥的鬧熱晚會,鬆脫了聚落長期由農作時間、農民曆(陰曆)和神靈祭儀構成的時間機制和生活規律。這種對在地時間感的軟性擾動,也反襯出居民的心神的投入。另一方面,從藝術策劃的角度,包括眾多參與其中的藝術學生在內,夜間的展演發表,或許更能延續平時熬夜創作的時間感(也包含興奮和疲憊感),也許是運用、並且順應這樣的時間感,打破對於「夜」的生態無意識(ecological unconscious),迫顯出某種鄉野「夜」在展、演、映及藝術實踐、教育的殊異想像。

圖:藝術家李旭彬等人在貨車Podcast計劃聊談街訪。

換言之,藝術學生在當晚進行諸多發表的活動,似乎暗示著關於藝術實踐的「夜校」(現地、夜間的展、演、映等實作),不應只是從屬於高中技職體系、在職專班的教育機制下的夜間部(night school),也不應僅是夜間時段於日光燈管照射下的課堂教室。當課堂不是發生在畫廊或美術館的展場,而是在拔林這一處傳統聚落的廟埕,以社區工作站來替代藝術學院的教室,讓藝術發生與教育共構的現場,以及場址和時間之間的關係配置,呈顯一種對於「土地」及「夜」的意識——與其說「渡拔之夜」是為Mattauw麻豆大地藝術季的暖場活動或前導展,不如說是一連串和土地、人群的對話行動中的一處節點。另一方面,不同於一般觀光導向的燈節,處於都市中的時間流之中,是否很難形成這種鄉野的聚眾?當藝術現場誕生於一處長期蹲點的地方,我則感受到團隊型的分工、創作與策劃,在這處聚落發生的力道。這讓每位前來的人們,似乎注定難以在這樣複雜、有機、流動的藝術現場,捕捉及窮盡一個整全的景象,僅能在當晚餘留下無盡的殘影和餘味。

圖:眾人在慈安宮廟埕前席地而坐的看戲。

當晚和友人冠彰閒聊時,得知主辦單位和賴氏宗祠的屋主簽下了五年使用權。這樣的空間進駐計畫,究竟能展延出什麼樣的時間感?甚至是貼合地方紋理的跨域方法學?或許「渡拔之夜」僅是「夜」的故事序幕,也不會僅是短暫的一夜。對於策劃團隊而言,拔林聚落明顯不是一次性的戶外教學地點,而是長期性整備的「工作站」、「社區教室」(類似於部落大學),這樣的沈浸式課堂與移地教學,可能會和居民成為學習地方知識的同儕,耆老成為文化實踐的導師,值得關注。

大概是接近尾聲時,在某個燈火與煙焰、聲光和水霧交錯閃爍的剎那,「渡拔之夜」不禁讓筆者湧現一種臆想:或許從藝術教育的角度,「渡拔之夜」將活動及展演時間,極力貼近創作者們那無數個熬夜創作的暗晚,既是解放評鑑制度的教育、藝術發生、展呈的現場,也鬆動原本室內教室中教師(講課者,提問者)和學生(聽課者,發問者)之間的協作界線,更讓勞作與創作、合作與協作彼此交相混滲。總之,這是一場發生於鄉村暗夜的藝術盛典,但不是表面浮華、資本積疊而成的嘉年華,而是長時間投入的地方情感、勞作與人脈網絡所匯聚的共作場域,讓這一「夜」充滿的不是虛妄的可能性,而是透體而微的感知實驗,聚集了繞村境導覽、布袋劇場、共享宴、影展與表演,形成極為繁複、交織生成的藝術現場。

圖:潛行攝影隊成員的現地影像裝置。
圖:昏黃時刻,群集至拔林慈安宮前的人眾。

註:渡拔之夜。曾文塾藝術計畫發表:拔林工作站、陳瑋軒(虎神)、蘇俊穎掌中木偶劇團、潛行攝影隊。地點:拔林慈安宮廣場、賴氏宗祠、拔林聚落。時間:2022年6月22日暗晚。主辦:國立台南藝術大學藝術創作理論研究所、材質創作與設計系、台南藝術公社、台南市政府文化局。

本文作者為2019-2021年度財團法人鴻梅文化藝術基金會特約評論人。2022年獲財團法人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現象書寫—視覺藝評專案」獎助。評論散見於《藝術家》、《議藝分子》、《ARTSPIRE》、《藝術觀點ACT》、《典藏.今藝術》、《PAR表演藝術》。文論曾刊於《中外文學》、《文化研究》、《哲學論集》、《台灣美術學刊》、《台灣東亞文明研究學刊》、《台灣文學研究學報》、《史物論壇:歷史博物館學報》、《歷史臺灣:國立台灣歷史博物館館刊》、《台灣原住民族研究論叢》、《原住民族文獻》、《台灣風物》、《台灣博物》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