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瑀

藝術家王煜松這次在伊日藝術計畫的展覽「兩個福爾摩沙」,如他一貫對空間的敏感度,將展覽空間規劃了一條彷彿小說敘事的動線,當觀看故事的同時,我們又置身於真實的場景之中。

現場的故事
寫此文章前,整理煜松過去的創作資料,決定先提一件2015年的創作《南希與捷克》【註1】(圖一)。他在一個樓高五層樓可遠眺淡水河與觀音山的地方,發現一段文字書寫於牆上。一段關於南希與捷克感情,有著離別情意的紀念文。他從文字中想像他們的故事,模擬著他們的感情寫生了一幅畫。然而他發覺在這個創作中,依憑自己的心理與外在連結是失敗的,因為他模擬的僅是自己的感情,南希與捷克的故事和他所創作的南希與捷克的故事,是兩則沒有交錯的故事。

我第一次現場看煜松的作品,是2017年台北美術獎,展出地點為台北當代館,《花蓮白燈塔》(圖二)在展場空間安排上讓作品層次豐富,前展區從楊牧的故事醞釀【註2】,裝置、錄像延展出煜松的故事,雖然是兩個故事但彼此敘事緊密纏繞。至此觀眾都置身於故事外,如觀看《南希與捷克》的狀態,單純扮演一閱讀者,卻在穿越錄像背後長廊後,真實的窗與窗外風景(圖三)讓觀者錯置於「現場的故事」中,故事不再專屬於楊牧或煜松。這次在伊日的個展也讓人有類似感受,觀者不時在故事外觀看與落入場景內直接感受,兩種內外的替換牽動觀者感官與思考。


圖一(上)《南希與捷克》,2015,紙凹版。
圖二(左下)、圖三(右下)《花蓮白燈塔》,2017,複合媒材,台北當代美術館展出現場。
(圖片提供:王煜松)

王煜松是花蓮人
灰色感應門阻隔展場內樣貌,感應門開啟,尺幅不小的一張彩色影像(圖四)映入眼簾,影像氣氛詭譎,左側一棟向後歪斜的大樓,右側一棟直立著的透天厝,看似夜晚建築體卻十分明亮。


圖四《兩個福爾摩沙》,2020,複合媒材,台北伊日藝術計畫展出現場。
(圖片拍攝:王瑀)

這張影像為2018年花蓮地震後一週,煜松回花蓮走在倒塌未拆除的大樓旁【註3】用手機紀錄拍下的,他告訴我:「他不曾想過這張影像有一天會成為作品。」。雖然我認為「花蓮」並非煜松創作的前提,好比他早期作品常在一些不特定的空間、場域中觀察發想,或者藉由行為表現,去探討版畫、繪畫的本質【註4】,包括《花蓮白燈塔》的發想即為「他想去寫生」【註5】。而近期幾件作品幾乎都與花蓮有連結,或許源自他近年創作試圖處理空間中的時間,以個人生命經驗為媒介,串起空間的過去、現在與未來。生活在花蓮超過他目前人生三分之二的時間,個人生命經驗與家鄉有著難以避免的重疊,故作品中常能發掘他與花蓮的緊密關係。但「王煜松是花蓮人」對我而言,成為觀看他這次展覽很重要的前提,一方面因為煜松和我是朋友,才建構我對花蓮的認識外。另一方面,似乎也因為這個前提,以2018花蓮地震事件發想出的創作,避免了些質疑與敏感問題。

2019年應煜松邀請,我與幾位友人前往花蓮看「斷層藝術節」【註6】,煜松也擔任在地嚮導帶我們認識花蓮,沿著美崙溪河床漫步,走上河堤後,煜松手指著一處柏油略新的停車場說,那是雲門翠堤大樓的位置,幾幕新聞的畫面浮現我腦海,這是第一次我對2018花蓮地震事件有了新聞之外的輪廓。其實那幾天還講了甚麼,細節我已經忘了,但旅途中印象很深的,每當我們眺望著城市,煜松總是能說出那些河流、山、建築物的名字,以及一些可能是對象物或他自己經歷過的故事,我因此對花蓮這個地方有了某種真實的認識。


圖五《兩個福爾摩沙》,2020,複合媒材,台北伊日藝術計畫展出現場。
(圖片提供:伊日藝術計畫)

製造風景
在掛著影像的走道後,走上盡頭那白磁磚階梯(圖五),轉進充滿裂縫的磁磚地空間,一些植物從裂縫中站立,接續進來前那張影像的歪斜建築物,以及在台灣的生活經驗,使我們直覺地聯想地震後景象,斜對角牆面正圓形光源照耀下,白色亮面磁磚因為反光亮晶晶的,背光的植物有著類似剪影的效果,整體畫面詩意唯美(圖六)。


圖六《兩個福爾摩沙》,2020,複合媒材,台北伊日藝術計畫展出現場。
(圖片提供:伊日藝術計畫)

這個畫面使我想起電影《驚悚末日》【註7】,名為Melancholia的行星即將撞上地球,三人以脆弱的樹枝架起屏障,等待某種時刻的到來,地球終結前的最後畫面,時間感很慢、很美,接著爆炸,一切漆黑。在電影裡,災難即將到來,恐懼已成日常之時,緩慢平靜似乎成為奇觀,且不單為奇觀,更成為充滿美感的「風景」。

煜松說當時他走在充滿裂縫的柏油路上,看著街道,他想起一個理論:「負熵效應(negentropy)【註8】」(開放系統因從外在環境吸收能源,整體系統的原有結構解組,但正因適度改變,系統非但不走向衰亡,甚至昇華至更複雜的系統。)他在展場中打造的畫面,乍看如同《驚悚末日》裡充滿美感的風景,然而在他創造的風景中,說等待某種時刻的到來,更像經歷了某種時刻之後,環境自癒重生之景。

身處人類世,人造物似乎早已融入自然風景,例如我們是否習慣,那些有著垃圾的沙灘。2017年於當代館展出《花蓮白燈塔》,煜松即以一種人造的姿態創造窗外的人類世風景,再一層的人造也重新點醒我們日常風景中的奇觀。另外,簡子傑曾寫過李旭彬的「災難風景」【註9】,文章中以Susan Sontag一篇「災難的想像」,講述災難被「中性化」,人們失去感受恐懼的能力且麻木。煜松這次的作品中,也有著災難被「中性化」的知性。

去除框架卻加深輪廓的「地方」
走進風景裡,腳步放輕地走在心理及視覺造成不穩固的磁磚地上,望進暗不見底的裂縫(圖七),黑暗中不僅是黑暗,聲音隨著陣陣吹拂的風迎面而來,一男一女使用著多數台灣人不熟悉的語言對話。


圖七《兩個福爾摩沙》,2020,複合媒材,台北伊日藝術計畫展出現場。
(圖片提供:伊日藝術計畫)

對話語調上令人聯想到,聽廣播節目時,主持人在歌曲之間的日常聊天,而這段錄製的對話,其實是西班牙語,更正確的說法為阿根廷语(Argentina)【註10】的日常對話。煜松當時看著柏油路面上大小不一的裂縫,望進裂縫中的黑暗,黑暗之下是土壤、地層、地心,那地心下的另一端呢?突發奇想的他,發覺台灣貫穿地心後的「對蹠點(antipodes)」【註11】在南美洲,所屬國家為阿根廷及巴拉圭,阿根廷境內的省分正好名為福爾摩沙省。

走近那個牆角的光會發現(圖八),那是可以伸手進去的光,非一盞實體的燈,光的裡面是有空間的,彷彿後面有另外一個世界,如同裂縫中的黑傳來的人聲,在黑暗中的另一端有著相對我們站立行走的另一群人。利用光產生出的亮與暗,製造出兩個世界或兩個福爾摩沙的並列,我們站立在此,意識到彼此世界的存在,卻無法跨越。


圖八《兩個福爾摩沙》,2020,複合媒材,台北伊日藝術計畫展出現場。
(圖片提供:伊日藝術計畫)

跳脫多數以鄰近位置或是關聯性意識地方,或是描述出一個地方的樣貌,煜松不談論框架,以想像力直接穿越地心,巨大的差異背後卻有著細微的聯繫。所牽扯出的並非僅止現場的感受,更直接且深層的從人、地名和語言等,召喚了歷史與群體,讓我們知曉與意識已深植在我們心中的「地方」,如同展場中那些南美洲原生的植物,深根台灣隨處可見,被我們熟悉甚至忽略。細微之處建立彼此關聯的合理路徑下,「福爾摩斯」這偶然的巧合,不合理地加深了合理化的理由。

事件之外
走下階梯,進到最後沒有出口的展間(圖九),是一幅植物與星象疊合而成的圖像(圖十),有著燈箱的效果,從內側照出光亮。


圖九《兩個福爾摩沙》,2020,複合媒材,台北伊日藝術計畫展出現場。
(圖片提供:伊日藝術計畫)

在發生事件的時間點,兩端點的人們擁有同樣的星空。這個終點彷彿以某種宏觀的視角,觀看著地球,宇宙涵蓋世界(展覽)中的一切,當我們以高於人的視角,觀看地震後的建築殘骸景象,視其為單純的風景,或是某種美的表述時。卻在離開前重返一進展場的那張影像,打在建築物的強光(即是當時正在進行拆除工程,來自搜救的探照燈),重新喚醒事件的本身。

在現今似乎提倡著多元與政治正確的時代,以社會性議題為內容的當代藝術創作不勝枚舉,許多事件本身已有不輕的重量,不少創作形式再再強調事件本身的發聲與紀錄,觀看者瞭解了事件、記住了事件的同時,好像也在展覽現場無法喘息。
展覽從花蓮0206地震發展而來,除了動線上作為開頭與結尾的影像,提醒著我們事件本身,現場從事件敘述的框架逃逸,從空間形式牽引觀者直接感受,製造不同高度的視角轉換,創造纏繞著事件本身的全新故事,讓觀者自行發展,指向多重的可能性。


圖十《兩個福爾摩沙》,2020,複合媒材,台北伊日藝術計畫展出現場。
(圖片提供:伊日藝術計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