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展覽本身的發生場址、概念的操作,以及策動的作品性質等三方面來看,基隆美術館的《未記持》(Immemory;bē-kì-tit, 2024)一展,顯然是針對臺灣當代藝術在2010年代以來,出現大量涉及地方踏查、田野及檔案挖掘的計劃型創作實踐「歷史轉向」(historical turn)趨勢之回應,並以「基隆」(Keelung)作為一處試煉場域,進行某種「歷史病症學」及「精神史」層次的知識診斷。關注在「地方史」或「城市史」出現背後的權力建置及話語條件,以及使之能夠被述說的「知識型」與認識模式的形成過程,並且進一步質問如何產生鬆動和揭弊的可能性。

圖:基隆美術館「未記持」展場一景。筆者攝。

以此而言,《未記持》首先是對於兩道歷史脈絡的發展軸線,進行一種鉗形攻勢(pincer movement)般的雙向對質和包圍:若回溯1960年代西方歷史學界的「人類學轉向」(anthropological turn),以及1990年代以來在當代藝術領域興起的「民族誌轉向」(ethnographic turn);乃至於晚近臺灣當代藝術在2010年代,出現關於「田野轉向、「檔案轉向」、「民俗轉向」與「敘事轉向」等諸多涉及藝術與人類學田調方法上的論辯。以此一發展軸線來審視此次的《未記持》一展,所謂的「歷史轉向」似乎有意在一系列逐漸趨向民族誌及人類學的討論與問題意識之外,重新批判性地折轉至「歷史」的思想戰場,重啟當代藝術在策展實踐上可能給出的戰略框架。

而另一條脈絡軸線,特別是展覽所欲重構的「基隆學」——如同各地方行之有年的「臺北學」、「宜蘭學」、「桃園學」與「竹塹學」,是隨著臺灣各縣市地方美術館的興起,逐漸和臺灣自1990年代開始至今,以各地行政區域為範圍,對其地方進行歷史等相關面向之「地方學」(localogy)文史挖掘的熱潮——使「地方學」與地方美術館展演的發展及期待,彼此相互匯合之結果。然而,《未記持》展覽卻企圖逃逸「地方學」的政治慾望(通常是為了政府單位的「地方史」書寫及記憶工程而服務),拆解既有的歷史分期架構,另闢一道戰線,將其導轉至記憶的混重型態,讓以歷史建構為核心的「地方學」邏輯重新問題化。在「地方—史」的概念、語詞秩序之外,形成「歷史—地方」的反向折轉。

圖:陳飛豪,《台字章物語:基隆秘帖》作品一景。筆者攝。

明顯地,以《未記持》的角度而言,「歷史轉向」與「地方學」背後的權力運作機制,並不再於表現對歷史及其記憶的壓抑和排除,而是展現在晚近臺灣社會(包含臺灣當代藝術)對歷史書寫的煽動和大量生產,以及地方踏查對於藝術家的無盡魅惑。因此,展覽選擇藉由對「歷史」的反身性思辨來明察這一項問題;另一方面,若將放置於上述的脈絡條件觀之,這也是一場關於「歷史」如何重新定向、轉向及迴向的「思想展覽」(exposition de pensée),帶有一種時間意義上的方向感(過去的持存—未來的預存),共有四個「場景」(scene graph,包含,「檔案病」、「冷冷戰」、「先驗歷史物」、「外置記憶的政治」、「定居殖民主義與殖民主義」),同時也是一場四個段落的「戲」(scene),得以透過展覽摺頁的場景順序和觀眾的移動,產生「場景調度」(mise-en-scene)的作用力。

筆者認為,晚近伴隨著當代藝術的田野踏查和敘事的熱潮,這一取向的藝術實踐是來自對於檔案、敘事和等元素的操作和再構,展覽中的作品也確實有這些面向;但更重要的是,「歷史轉向」所帶引出的反身性,進一步去調度並質問既有的歷史結構及記憶機制,進行一種稍具深度的「歷史認識論」反思:將關於歷史的知識話語(檔案、田野與敘事)的時空構成條件,置於當代臺灣對於歷史的認識維度之中,對「歷史轉向」的現象進行重估。進而言之,此種轉向歷史及其記憶在運作機制和性質上的討論,在當代藝術場域有其必要性。因為「歷史」在當代藝術當中,時常被元素化或碎裂化為「檔案」、「田野」與「敘事」——此種討論確實也很重要,但卻直接迴避了歷史與當代藝術這兩個知識板塊之間的互動關係。換言之,「歷史轉向」首先指向的是對於上述各種操作型的轉向(檔案、田野與敘事)之收束。事實上,晚近當代藝術與人類學領域之間的關係,已經有不少的交集和論辯,但和歷史學領域的關係,仍尚待釐清,也欠缺較有深度的討論。在筆者看來,折轉至歷史本身,也意味著從他者性的課題,再次折轉至主體性的問題,進行再一次的叩問,進而質問主體自身總是弔詭、且內/外交織纏繞的他者性。

圖:鄭桑溪,《港都舊情》展間一景。筆者攝。

另一方面,這檔展覽向吾人所揭示的其中一個重要面向在於:策展者並不以生產及配置一則則的故事為目的,不是要回溯地方或城市的歷史內容,也不僅只是要透過批判論述或理論關鍵詞來架構起整個展覽的敘事軸線;因為《未記持》用以貫穿展演的核心,是以一種歷史哲學般的思辨態度,重新部署我們對於展出作品的思維路徑;另一方面,並不是要以展覽進行對藝術家的田野內容進行蒐羅和梳理,也不是探討各式作品對於敘事形式的操演,亦不是要關照及生產展演和地方的現實扣連,更不是對歷史本真性或客觀性的追求。相反地,是企圖直面形構「歷史物」背後的各種生產關係,並對此種關係進行逆軌操作和反向生產:如果「人」一種是和歷史互構的存有,那麼「歷史轉向」所要求的同時是去審視藝術在面對歷史時的倫理、詩學及美學——某種歷史幽靈化的潛存關係,並且探觸它的詭譎存在。

《未記持》指向一種繞經非思(unthought)而來的歷史觀——作為各種形式的記憶所構造之物,包含「外置化的記憶」(exosomatic memory)在內,展覽名稱 Immemory 所隱隱呼應的是「深記憶」(immemorial),此種幽靈化的記憶型態,如同「冥憶」(anamnesis)一般,作為回憶(recollection)的他者,是我們始終回憶不起,卻又無法得知自身是否忘卻的事物。在此意義下,歷史永遠是時間的他者,不接受人們的主動回憶,拒絕「記憶術」的施行,它的來臨必須不受控制且出自域外。換言之,並沒有「何謂歷史或記憶?」這一存有論式起頭的命題,因為歷史及其記憶始終蘊含非存有(non-being)的一面,也永遠會以「非記憶」的方式將自身問題化,以問題的形態永恆地存在。

圖:秦政德,《描,寫》作品一景。筆者攝。

實際上,臺灣當代藝術自「歷史怪獸:想像的死而復生—臺北雙年展」(Modern Monster/Death and Life of Fiction, 2012)以來,已經有不少質問「歷史及其記憶為何?」的策展。但是,《未記持》的關鍵差異,是架置在此一展演條件之上:展覽(作為基隆美術館的開館展)明確且必須要和特定的地方及城市(基隆),產生一定形式的連結。除了針對「歷史」進行後設的思辨,也同時在作品選件和委託製作上,明確回應「基隆」的在地脈絡。直言之,一旦將實踐拉到一座明確的城市或地方,回到歷史、地方學和當代藝術交織的展演場域時,始終要面對域外的思想轉型與實際場址脈絡及行動者之間的張力,而非單純進行架空的概念性操演,或是以議題導向跨地域性的選件。

相較之下,在晚近歷史博物館強調知性、注重說明性、參與性和互動性的歷史普及化趨勢,既有的展示邏輯(這並沒有憂劣之分,每個館舍皆有其社會任務),似乎已經難以有上述的操作空間;另一方面,相較於一般由官方推動的「地方學」,極欲建構的是以地方為主體的單一敘事,或是透過煽動各種敘事的生產,營造出多元敘事的假象,再將其收編至「歷史」的編撰秩序當中。《未記持》以否定歷史意識形態具有的定向性為前提,重拾記憶本身的能動性。在敘事策略上,也不以線性時間軸、歷史背景和在地故事作為面向「基隆城市史」的態度。換言之,展覽所形構的並非是「港都建城百年」的歷史紀念碑,而是一切「歷史」所不是之物;亦不是聚焦於特定的歷史文本與內容,而是這些事物之所以能夠被生產的條件,以及背後的歷史結構與不可被結構化的部分。

圖:基隆美術館「未記持」展場一景。筆者攝。

進一步論,《未記持》展覽中的作品,雖然和城市及地方的脈絡深深地交疊;但在策展的架構上,並不是要對基隆在地的歷史故事、情節內容進行複述和再解釋,反而給予一個更幽深的觀點,凸顯被定型化、經典化的歷史故事(具有時空座標性)與記憶(不可控且難以捉摸)之間的張力。在歷史及其記憶的層次上,此檔展覽企圖同時在概念的維度,以及作品涉及的脈絡及時空尺度之間,對於藝術實踐(策展)與特定地方(基隆)之間的對話,進行雙重的質問和辯證。正如展覽所揭示的,所有的「歷史物」都無法不與記憶相互纏結,所有可被記憶與不可被回憶的「物」,皆以永恆缺席的方式在場。以此種歷史觀而言,「物」不論是詩學式的持存(retention),或是逼顯出某種感知學尺度的預存(pretention),仍迫切需要一種歷史哲學批判——因為這是當代藝術實踐在面向歷史時,能夠進一步在不同知識版塊之間,深化學科跨域時的必要性反思,

如果在2010年代關於檔案、敘事和田野的各種「轉向」宣稱,標誌出一種創作方法論的觀念及視角轉換;那麼此次的「歷史轉向」所欲求的便是一次策展認識論的思想轉型,直面當代藝術的策展實踐在當代現實下的存有—認識型態,驅動當代藝術(學)與歷史(哲學)之間能夠相互交換、互滲的存有模式。具體而言,這既是一場觸及「地方史」的展演,也是朝向非歷史(non-historical)敞開的展演行動。藉由展覽,它暫時性地迫出一處(非)記憶所繫的飛地(exclave)——這處凹折入「歷史」內部的域外之境,最終重啟了吾人對於地方的思辨。更重要的是,從策展實踐的角度,它預先對基隆的「城市史」索求一種近未來的歷史哲學批判。

圖:鄭桑溪,《港都舊情》。筆者翻攝。

 

本文作者曾任鴻梅文化藝術基金會特約評論人(2019-2021),近年曾獲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現象書寫—視覺藝評專案」獎助(2022-2024);「世安美學論文獎」(2022);「鴻梅新人獎—藝術評論類」年度專家評選獎(2020)。評論散見於《藝術家》、《ARTSPIRE》、《藝術觀點ACT》、《典藏ARTouch》、《典藏.今藝術》、《PAR表演藝術》等。文論曾刊於《中外文學》、《文化研究》、《哲學論集》、《台灣美術學刊》、《台灣東亞文明研究學刊》、《台灣文學研究學報》、《史物論壇:歷史博物館學報》、《歷史臺灣:國立台灣歷史博物館館刊》、《台灣原住民族研究論叢》、《原住民族文獻》、《台灣風物》、《台灣博物》等。